2023

在累累果实与迟暮秋风之间,在已逝之物与将逝之物之间、在深信和质疑之间、在关于责任的关系神话和关于自由的个人神话之间、在词与物的广泛联系和精微考究的幽独行文之间:我的眼里闪动过,是荒漠、是风滚草和骆驼刺。」



某一天后,我开始刻意地不提醒自己时间的流逝。

备忘录里戛然而止的日记,新手机上暂无数据的倒计时,还有失去云同步的书签和相簿,我没有在这一岁留下太多痕迹。


我躲避着我的文字,躲避着每一天的每一份感受。

我的语言无法随我的生命一样历经锤炼,我的表达被破碎的信息瓦解得更加割裂。无论我想要描绘怎样美妙的体验,想要讲述怎样新奇的观点,那些根深蒂固的意象、文法和韵律总会将所有的情绪都禁锢在预设的界限。

我的语言无法随我的记忆一样迭代更新,我的表达无法成为化悲愤为动力的魔法。我仍然没有足够的素养和功底解开那些封存的瞬间。无论我以怎样的心情读我的过去,读的是苦难、是疼痛、是流淌的绝望和黑色的泪。


文字布满了我的血液。

我不再想写下今天,不再想写下有关今天的一切。

我宁愿愧疚也不写抱歉,宁愿沉默也不写愤怒,宁愿失去也不写幸福,宁愿抱恨终天也要拒绝奢望和永远。

因为我还活在今天。



我告别了许多小动物。

我每天为它们更换食物与水源,让它们在奇形怪状的装置里学习复杂的任务。我掌控着它们生命的必须品,掌控着它们的作息与节律,甚至还掌控着它们的知觉与大脑,能让它们喜欢上原本不喜欢的东西。

我是它们的上帝。


但我并不平等地爱它们每一位。

我总是更喜欢抚摸拥有白色羽翼和细长翎尾的鹦鹉,更喜欢奖励拥有温热身躯和油亮毛发的小鼠;也总是更谨慎地对待那些没有攻击性的品系,更机械地处理那些学不会礼貌的异类。

但我对每一位总是平等地残忍。

我剪下它们的翅膀,折断它们的脊骨,再挖出它们的眼珠,用利刃剖开腹腔,用针尖刺破心脏,只为了剥出那颗被头骨覆盖的米色大脑,为了取出那团黏附在肩胛的棕色脂肪,为了最终在一张毫不起眼的图上增添一栏毫无变异的数据,为了在一本毫不知明的期刊上证明一个毫无道理的猜想。


像上帝无法给予我的一样,我无法给予它们免于恐惧和灾难的自由。

所以如果真的有上帝存在,祂也许同样不会平等地关爱每一个人类。

某个角落里,我疯狂地发泄自己暴虐的欲望,与地狱的恶魔交易:世界毁灭

某个角落里,我苦苦地哀求偿还罪孽的方法,向命运的神父祷告:敬畏生命



我活在一个越来越不体面的环境。

宏大不再能打动我,牺牲不再能打动我,甚至那些永恒的安宁、和平与大团结的场景也不再能打动我。过去的三年里,「我们的人」所做的这一切,寂静而坚硬地磨碎了我对生活的认知。

"祥子的钱被抢了,黄包车被砸了,自己还挨了一顿打。还不允许他喊疼,祥子连呻吟一声都是错误的。"

他们看得到我们,他们看不起我们。


我不再能欣赏许许多多颂歌式的英雄主义,不再对任何一种社会进步的路径怀有憧憬。我只能安静地照顾仅有的家人和朋友,慢慢钻研与意志形态无关的物质科学,我决定去曾经最讨厌的国家留学,只为了远离那些泯灭人性的话语与权力。

颜淫溢而将罢,柯彷佛而萎黄。

悼余生之不时,逢此世之俇攘。


我仍然期盼「在和莫名其妙的规则斗争里输得慢一点」;也不会放弃寻找「如何与这个充满敌意的世界相处」的答案。只是现在这样的境遇下,我没有回答的资格,也没有回答的勇气,也没有回答的希望。

年轻时的精力宝贵,不必浪费在与时代作对上



剑桥面试的那天,我坐在四岁时每晚练琴的房间地上,用那张生满木锈的琴凳撑起一台比钢琴还要贵的电脑。从左边小小的窗户望去,楼下的孩子正绕着一潭并不清澈的鱼池奔跑。

我也正朝着一个并不清晰的未来奔跑。


某个贫窭的乡落里,爷爷从农村走到县城;某个阴湿的宿舍里,爸爸从县城来到省城,此刻在这个的房间里,我还有机会从省城走出国门。

我继承了父辈身上许多品质,比如智力、意志、性格,还有口味、容貌、甚至理想。所以我很少怀疑自己不能完成某一项难以被大多数人取得的成就,也很少怀疑父母可以在某一件难以被大多数人接受的事情上给予我无条件的支持。

我在文书里用最真实的声音编织了最绚丽的梦,我在申请季拿到了属于自己的SCI,我还有机会去世界上最好的大学读Ph.D.,还有机会去创造自己渴望过又抛弃过的生活。

命运给了我一份奢侈的礼物。


无论我站在哪一个位置,总会有人俯视我,也总会有人仰视我。

我爬到了一些人站的起跑线,也跨越了更多人无法企及的终点。

为了少年的心气,为了爱人的期望,为了全人类的福祉与健康。

我要继续朝光明的方向奔跑。



        起初鲨鱼不断冲撞着那块看不见的玻璃,试图游到热带鱼那一侧,甚至撞得头破血流。后来鲨鱼再也不撞玻璃了,当玻璃被抽走时,鲨鱼也没有游向热带鱼那一侧,哪怕看到其他小鱼游来游去,鲨鱼也立即停止追逐,说什么都不愿意再去。


从十七岁开始,这个世界用尽了手段告诉我,我从来不是最聪明的那一批人。在考场上写不出记叙文的时候,在做不对鸡兔同笼的时候,在化学只考了7分的时候,面对一次又一次考验时的不正确不完美不甘心,我决定向世界认输,我与自己和解。

七年后的今天,在我深刻地领悟且信服那个道理后,在我以为自己彻底远离了那个无法触碰的高度后,祂又重新向我发出了诚挚的邀请说,你要不再试试。

我像一头鲨鱼。


这一路有太多太多不可或缺的机遇,太多太多难以想象的幸运,和太多太多无法回报的恩情,以至于我始终不能明白,是自己什么样的品质或能力得到了认可,又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来偿还这份荣光,最后又会在什么样的时候跌落到一败涂地。

我从来都不是最好。

如果没有退学,如果没有选择澳门,如果不是侵占了几乎所有的关注与资源,如果没有那些信任、引导和谦让,没有那些孤立、嘲讽和背叛

如果我不想再往上走,如果我宁愿去做一份基础而平凡的研究,如果我想要继续陪着我的小动物,如果五十年之后再回首,如果我今天选择了放弃

「VE RI TAS」


Hey ZYJ,我没有辜负你。



我一直在爱里。

珍惜是爱,挥霍也是爱;守护是爱,折磨也是爱。

只是今天我不再能写出那样温暖的字眼,不再能把某份特别的感受无限倍的放大,不再能辗转反侧地揣度每一个爱与不爱的细节。


有的爱想我走的更远,有的爱想我留在身边。

但爱从来没有好坏。


「也许爱是一眼神泉,只要稍作触碰就会沉醉。我任性地干涸,但又总是满溢,允许祂每一次的索取。可我赋予的每滴水都是等价的,我毫无选择地接待着所有向我寻求止渴之道的游客」



十年前的那个傍晚,我坐在麓山讲堂听所谓的国学大师讲三字经;

十年后的这个下午,我坐在世界最先进的科研所解剖大脑与神经。

于那时候的他,我遥远、暮气、不可理喻

于这时候的我,他陌生、天真、不可一世


十年前我骄傲、勇敢,也弱小;现在我沉默,固执,也不算坚强。但我还在学新的知识,我还记得那个少年的梦与爱。

长大是必然的,改变是必然的,甚至失败也是必然的。

只是忽然间,「十年」成为了一个语序,成为了我的生命里的一个程度副词。

我翻看十年前的相片,打开十年前的游戏,联系上起十年前的朋友,看望十年前的恩师,收集十年前没能买到的玩具和公仔。我把它们工工整整摆在床头,就忽然理解了‘美满’这个词;我躺在床上拍拍自己的肚皮,又忽然理解了‘圆满’这个词。


今天我养了26只小鼠,它们都和我说生日快乐

今天我十点才能下班,月亮也会祝我说生日快乐

今天我点了一杯热椰汁,椰果和布丁都祝我生日快乐


有许多祝愿和记忆,在当时就已经挥之而去。

有许多遗憾和秘密,也没有必要再向谁提起。

我拥有的只有现在,我现在拥有的只有自己。


某一天后,我不再留意谁还能充当我人生的观众。



未来的路不会比过去的更笔直

我的眼里闪动着 

是落葵、是野百合与野蔷薇的影子



        > Your High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