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我不能回避那些含光的小盒子和融化古老人类的坩埚,我只有负载着他们前进,希望尽快走出去。我很累的时候,眼前就出现了河岸的幻影——也许港口不远了,我会把一切放在船上。」
II
我总爱用时间去衡量成长的刻度,把得与失留在每一岁的结尾。
我也爱用情绪对抗生命的浅薄,放浪形骸时也要挤出沉重的泪。
只是今天,在我的二十五岁,我想尽可能地减少关于我的叙述。
许多年来,我听了许多遍城市里三名建筑工人的故事。
它很励志,励志到让我觉得自己就像第三个小伙一般,天生有着为美好未来装点色彩的积极心态。
它也很弱智,弱智到从幼儿园的童话绘本到研究生的开学典礼,居然始终有人在咀嚼其中的寓意。
许多年来,我在心里堆砌了一块又一块文与字的红砖。
我搬运着日常散落的灵感,回收偶尔白日梦的碎片。八年前那个雨夜,我躲在棉被里攥紧笔和手电,生怕学不会保护自己。
我涂抹着即将褪色的青春,祈祷所有和过往的告别都将成为过去。我躲到变幻的长披风下读圣女崇拜,生怕学会宽恕自己。
许多年来,「许多年来」还是个非常突兀的时间状语。
我走到一个价值体系急速转换和瓦解的阶段。社会予我的期望、我予自我的期望突然间从成绩、学习、奋斗、出人头地变成了独立、事业、婚姻、落叶归根。我慢慢被拖入「成年人」的语境,在世故人情和游戏规则的藩篱上跌跌撞撞,对历史和现实中权力的斗争仍懵懵懂懂。
我走在昔日那个遥不可及的山峰的最高点,仿佛终于摆脱了某种秩序,却再一次和所有人离得很远。我慢慢读不懂同龄人的生活,也看不清他们的身影,无法理解我们各自背负的世界。我的天空再没有鲜明的旗帜或榜样,冷风呼啸而过,我蜷缩起来,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我走向自己思维的终结和语料库的尽头。我无法再调出更好的词色,也失去了接受系统输入的精力与兴趣。越来越难读的、那些无意间选择的相似主题和刻意维持地相同风格:音乐、政治、疾病、家庭、格律、声韵、符号,它们已成为了我与这个社会交互途径与程度的上限。
许多年来,我从未想像过今天。
III
我瘦了许多斤。
不想去美化任何一段基于自然的生物学机制。我少吃了很多东西,也花了很多时间在运动上。我还有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一副正常运转的躯体,它能正确地接受外界刺激并做出适当的反馈。在对生命里其他任何事物都感到麻木的时候,只有物理上的燃烧与撕裂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
不敢去奢望任何一种形式的努力都会有回报。如果不是来到了一个新的环境,不是因为匮乏而昂贵的中式食材,不是因为近在楼下的健身房总是冷冷清清无人打扰,如果我还有哪怕一点能力去控制生命里其他任何事物,也许就不会把希望寄托在每个清晨体重秤上一个微小的数字变化。
健康是一份特权,它意味着我的绝大部分需求都得到了满足,或者不再需要满足。
健康也是一份感受。它让我重新充满力量与掌控感,开启全新低能耗的生存模式。
我越来越沉溺于体力活动中得到的快乐,在不得不做的琐碎小事中自我消遣,还意料之外拓展了许多营养学实践。我尝试地中海饮食,尝试治疗酮疹,逐渐习惯白人饭,甚至咽下了一根芹菜。
我越来越有勇气和欲望望向镜中的自己,这些年来在体型上积累的自我厌恶随着弥漫的雾气一点点消散。逆光的时候,终于可以从剪影中分辨出腰腹的曲线,可以在黑暗中看清「人」的轮廓。
我变得更轻。
疾病的负担、容貌的负担、生存的负担,
当我扛起它们的时候,我也在放下它们。
IV
我以为离开的那天就是永别。
一万两千公里之外,那片土地上发生的任何事都变得陌生了。
那些原本深不可测的追问,又在时空距离上变得更遥不可及。
我不再执着于大部分事情的缘由,也不再为任何人感到疼痛。
我不关心,我不愤怒,我也不发声。
我觉得一切已经没有意义。任何反抗、任何建制都没有意义。
黄色的、蓝色的,白色的、绿色的,或是红色的都没有意义。
世界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是一群小丑在看另一群小丑表演。
十年之后、百年之后、千万年之后,
没有任何人会再讲述任何人的故事。
所以我不再继续回答那些宏大的命题,也逐渐理清了它们带给我的焦虑。
我没有必要抹去我与那里的联结,也没有必要对他人的恶行产生负罪感。
在这里没有人在意我的身份,也没有任何一种身份能获得所有人的尊重。
我想真正定义一个人的,是他选择的道路,是他认同的价值与文化,是他作为个体对众生无尽的悲悯与哭泣。
我想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他能够如实地讲述每一段不能忘记的历史,能够体面地纪念每一个不应逝去的灵魂。
可当我读到丧家之犬,当我读到中文是我的故乡,当我下定决心订好回程的机票,那份恐惧一瞬间卷土重来。
我害怕离开的那天就是永别。
人间无故土,小雨是家乡。
V
我在一个很好的学校上学。
我回想着去年今天对于这里的期待,也寻找过二十多年求学路上关于这里的幻想。
可人一旦拥有了某样东西,就不能再思考自己满不满意,也不能再深究值不值得。
我常常忘记自己来到这里的初心,也总对离开这里之后能够留下的痕迹感到迷茫。
我在念一个形而上的专业。
我对所学的知识本身并没有认同,也无法从诘屈聱牙的术语或模型中体会到任何的美感与效益。
我仍然被期待终日去斟酌一个字或一个词的用法,去争辩有没有洗净永远也洗不净的肮脏数据。
我的生活被一门门功课切成一粒粒碎片。仿佛只要交完这份作业就好,只要通过这门考试就好,
即便只要毕业什么都好不了。
我尽可能不完成 AI 能完成的工作,也不把大量的时间荒废在课堂上。我学了许多计算机的知识,也不是为了转码或者成为纯粹的生物信息学家。
我想先积累一些有意义、有执行度的猜想,去涉猎各个学科领域的研究手段,去训练自己科研的品味,讲好那个「人类如何感知世界」的故事。
我还是喜欢动物实验。
也许是小鼠,也许是鹦鹉,也许是小美人鱼和海知更鸟。至少在它们的身上,我还能感受到真实生命的存在。
我还是将回到申请季。
也许是营养,也许是食品,也许是神经,也许是生物。至少与其他事情相比,我更愿意把时间浪费在它们上。
我们还是一个个小小的原子,围绕着一个个小小的烦恼旋转。
VI
爸爸退休了。
他在那个岗位上坚守了三十年的青春,终于在知命之年潦潦草草但磊磊落落地结束了。
我不确定他是否预见过现在的人生,他的家庭,他的事业,他的亲友,他的身心健康。
但我发现自己和他越来越像,无论是在相貌、风格,还是心态、个性,甚至是爱好上。
我们都固执己见,敢为人先;我们都嫉恶如仇,拒绝向权力妥协。我们接受的都是中华传统的文学教育,也都因为对现实的无力逐渐在妈妈的开导下变得柔和。
我第一次读父亲的诗,无法克制地觉得那就是我自己,是以前的我,是历史上的我;而每一次我与父亲的合影,就像在窥探以后的我,将来的我。
他是我的父亲,是我的过去,是我无声的知己。
我记得他写给我抑郁时的信,记得他一次又一次的劝我留在东南,记得他在地震的瞬间紧紧抱住我和妈妈的手臂。
我记得他在阳台抽泣的身影,记得他掐灭一根又一根烟头的神情,记得他被原以为最亲密的朋友背叛时的不甘心。
我总是把拥有的一切归功于命运的眷顾,可其实永远眷顾我的一直是我的父母。是他们的婚姻让我看到了爱的可能,是他们的远见把我送到更高的平台,也是他们的积蓄才让我有机会接受最好的教育。
「希望你将来能成为一个靠自己双手吃饭和养家的人,成为一个把家当作生命的有责任的男人。人必须要努力,要勤奋,要有志气,才能够快乐的享受家的爱和快乐的生活。爸爸妈妈想讲想说的太多、太多,其实很多事要靠自己个人一生去探求的。
儿子,关于你的孕育、你的出生、你的成长,关于你的爸爸、妈妈,关于爸爸妈妈对你的爱、对你的期望、对你的祝愿,又岂是一封信就容得下的,当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时,有些辛酸、有些难受,是啊,孩子,你是我们爱情的结果,是我们人生的主题,是我们全部的全部。」
爸爸,我想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人。
VII
文字是一门浪漫的语言。
当我写下斯德哥尔摩和赫尔辛基,或是当我默念波罗的海和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时候,这些字符本身的横折撇捺就可以勾勒出一幅冰雪般的北欧印象。
可文字不是浪漫的表达。
就像无法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我也无法同时讲述爱和对爱的感受。而那个一直等我的女孩,她会在清晨醒来的第一刻一字一句的读到这里。
冬天伴着火炉和书,一遍遍坚定不死的决心,写我们并不发出的爱。
VIII
今天不是童话故事,今天不是摩天大楼,今天也不是训诂句读。
今天是不算普通的一天,是我生命预期长度的百分之一百零四。
过去每一年留下的笔迹都越来越遥远,尘封的记忆也越来越厚重。
我运营的越来越像上一辈人的生活,留下了越来越多的沉疴痼疾。
一切好像都不再年轻。
我跨越了许多段时间,纪念了许多次生日,却突然间觉得年龄好像失去了意义,甚至有些厌倦这份仪式。
我不想在黑暗中对只有陈腐朝霞的黎明抱有期待,我只想躺回自己的小床上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看月亮。
我想做一个装睡的人。
IX
岁月冉冉 依旧走不出梦的摇篮
10/20/1991
> Your Highn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