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流与连绵的

⚠️文中涉及抑郁、死亡和幻觉的描写

我强迫自己记下一些东西，在想说的话与能说的话都越来越少的日子里，和时间磨出碰撞的痕迹。

我刻意用文字维持着暴露的姿态，当作是对被忽略情感的补偿，也无愧于所有善意与恶意的注视。

当我再一次徘徊在这个路口，等待下一轮红绿灯，我不得不仰起头重新审视身旁奔流不息的一切。

那些连绵的、漂浮的、结晶般的光标与碎影：

我想看到未来的我。

我对教育事业的渴望一直没有改变。我着迷于有关传承和启蒙的技艺，想要明白生命如何在文化上得以延续。理想中它能为我带来最大的幸福感，印象里它更像一场无可奈何的逃亡。

我安慰自己说，追寻它并不依赖多么巨大的牺牲。只要接受平凡的老去，每时每刻都有许多重新开始的机会。可在没有撑到世俗意义的最高点前，任何眷恋都会留下无可挽回的遗憾。

我希望自己能在某一个知识领域、在某一个情感维度上，成为一个稳定的载体。

我的经验应该是特异的、长续的、能相融于各种系统又不会造成永久性异变的。

或许我也是一种病毒。

无数次我被他人文字中的情感海啸般淹没，如同染上一场无可救药的瘟疫。我和过去的、不相识的、历史上的人生产生疼痛的联结，然后看时间如何抛下他们、他们又如何抛下自己。

无数次我发现我的文字正变得像我的生活一样破碎。在每个黄金的午夜与苦灰的白昼，当我读到那些一辈子也描绘不出的意象，霎那间再也无法遏制那些死去的、奔涌而出的想念。

我开始相信一些神话。

我被那些光怪离奇的世界架构吸引，相信它们关于生命起源的叙事。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看那些浩瀚烟云中的碎片如何构建了所谓的文明，战争与仇恨的烈火又如何一次次烧光华丽的城堡。

我不想再成为我自己。

我对属于人的欲望与挣扎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我从未喜欢过文学，也很少能读完一整本名著。我与自己积攒了许多矛盾，没有一点力气再去争辩。甚至是年龄的缘故，噤声成为了一种习惯。

我想做一个被遗忘的人。

也许未来有一天我还会站在讲台上，不讲过去的坎坷，也不讲科学的前沿。只是作为一个平常的存在去歌颂另一群平常的不失败。

用烛光点燃星火，讲红与黑、讲基因彩票，讲被溺死的喀索斯，讲天问与惜誓。

我感受到许多事。

在我走进那间暗红色的动物房的时候，或是在我抱着一盒盒带着气味的小鼠前往手术间，又捧着它们的尸体穿过长长的走廊再塞进冷库的时候。我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感受到鲜活的心跳，有它们的，也有我自己的。

很长时间里我忘记了胸腔悸动的感觉。我每周去游泳、去奔跑，试图用物理上的刺激稳定体内的激素我吃下许多营养补剂，也有规律地进行正向的沟通、参与积极的活动，可我仍然没有办法对每个清晨充满期望。

偶尔我想走更远的路，大多时候我不想再醒来。

偶尔我还是在努力回答，人为什么能吃下芹菜。

只是我最感兴趣的科学问题不一定是最迫切的，最适合我的行业也不一定是我最喜欢的，我真正愿意牺牲的更不一定有想象的那么多。

那一点幸运的庇佑，好像掩盖了我大部分智力、能力和毅力上的缺陷。那些来自时间的沉淀，也可以解释所有的沉默、坦然与不所谓。

我会坚持做完这件事，和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都没有关系。

就像我会继续活下去一样，它不因我的喜恶或祷告而改变。

我的生命被标上了终点。我被迫去面对生活的意义，我被需要爱人，我被需要家庭，我被需要在期望的轨道上一直走下去，经营平静安稳的人生。

我的人生不再属于自己。它属于我的爱，属于我珍视的囚笼，属于我当下片刻的感受。

我的感受已经不再重要。我要成为一个愚钝的人、肤浅的人，一个不必偿还债务的人。

我要放弃所有的身份去扮演一个角色，我要放弃自己的灵魂去爱一个人，即便我从未想过爱会变得如此极端与残忍。

可是，那又如何呢。

可是，爱又如何呢。

III

那天我坐在被映得殷红如血的百叶窗前，眼前是山丘、是游隼、是一望无际的云彩和自由。我仍然抱着我的毛绒小狗，它的脸颊贴在我的耳朵上，在两年前同一台电子设备上记录这个初秋的午后。我心里默念，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原点。

那天我站在高高的甲板，远望着城市的轮廓消失在地平线上。发动机漩起一阵阵激烈的浪花，在水面划出一条银白的界线。船身随着波涛摇晃，涩苦的海水溅到嘴里，如同过去几年每一日的滋味。我俯身观鲸，却不觉得逍遥或是渺小。

那天我躲在人群的背后，舞台上的霓虹交替闪烁，聚光灯打在一个个肆意的轮廓上。世界上最幸运的人聚在那里，在燃烧、在摇摆。而我耗尽了所有力气走到这里，却被那份热情洋溢灼伤了眼睛。我转身离开，想象那也曾是我的梦境。

那天我走在夏夜的花园，还没有变得金黄的白蜡树荫下，听朋友回忆那个滤镜内的世界。风把火焰吹灭了好多次，云雾缭绕间充斥着烟草的味道，沁人心脾的、比我闻过的任何一种味道都要强烈。我留下一根，把它支在蓝色的月亮上。

展望未来是十四年前中学的课本，它已然不适合我现在的人生。

无论我走到哪一个平台，无论我结交什么样的朋友，最终让我感到存在的意义的，仍然是与他人共同追逐那些终极命题的瞬间。

我们仍旧不明白生命存在的形式，我们仍在寻找控制遗传与进化的自然密码，我们也永远不会放弃追问，人之所以为人的答案。

今天我仍然有机会去到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求学，仍然有机会在地球上任何一个角落继续我不算年轻的人生。

我掌握了解答那个问题所需的许多手段。我想要花上几年时间，潜下心来钻研这一切，成功也罢，失败也罢。

命运为我定下的一切，我不愿改变。

如果活着能让更多人感到更快乐的话，那也算件不错的事。

只是在每一场孽风和毒焰中，我仍要写下我的悔恨与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