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
我试图用一些积极的叙事整理上个季节,在一切仿佛尘埃落定之后,把那些积压着枯枝败叶般的情绪打扫干净。
I
在生命的前二十年里,我总在无意识地寻找对抗社会期望的方法。
我讨厌权威,讨厌被人理解,讨厌所有可以被归因的动机与行为。
而今天我像所有人希望的那样来到这里,也常常感到荒诞和恐惧。
十三岁的时候,我用油漆笔把教室里「越努力,越幸运」的标语涂改为「越努力,越焦虑」
十七岁的我想,自己会读一个普通的语言或者师范院校,找到一份能勉强养家糊口的工作。
二十三岁,我站到自以为「人生的环岛」中央,站到那个「只容纳自己的参考系」的原点。
我竭尽全力地摆脱过去的一切,用死亡、辍学和癔病毁掉我被赋予的生活,珍贵的或是廉价的。
我不想成为一个理所当然的人。
只是现在,理所当然地,我离开祖国,放弃直博,也与恋人分隔两地。
我花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思考这个决定,可总觉得付出的代价太过沉重。
在所谓幸福的烦恼背后,在熬过无数个深夜终于求得这个深秋的时候,
我从未再感受到自主意识的存在。
我与许多人讲我的担忧、我的理想,也听许多人讲他们的成长、他们的理由。
最终的结论好像只关乎名与利,关乎我所在的世界对未来另一个世界的幻想。
而不再有另一个ZYJ 反反复复地追问,这份选择之外不属于我的牺牲和成本。
我把心连同申请一起递交了出去,它却没有和offer一起还给我。
即便曾拥有无限的可能性,即便曾对自身之外的事物拥有无限的憧憬。
我永远无法逃脱这个评价体系。无法屏蔽周遭的闲言碎语和肺腑之音。
可怜那份诱惑早已麻痹我的自由意志,让所有的梦迷失于无上的荣誉。
我还是走上了一条理所当然的路。
II
从另一个角度说,「被过去所设定」也算是对自身一致性的承认。
我感兴趣的东西一直没有改变:芹菜、芝士、五花肉。这些魔鬼的材料严重影响了我在童年时期的进食体验
我想知道人对于食物的渴望来源于何处,想知道我们在什么样的环境下、因为什么样的行为,产生了不同的饮食习惯;又有什么样的途径,能在多大程度上改变这份需要的多与少、爱与恨。
这几乎像是为我定制的谜题,从社会学、生物学、食品化学、神经科学再到流行病学,我接触过的每一门学科几乎都可以为它提供一小部分答案。只要仍围绕着这个宏大的命题,只要可以让我们对外界的感知变得更美味和美好,无论从哪一个维度上,我都感到是幸福的。
也许数十年之后,当我拥有了自己的实验室,我能够慢慢整合自然科学领域里的技术,把3-丁基酞酸酯从农场到餐桌、从直肠到大脑中彻底消灭掉。
我还是觉得Science是一件很酷的事。江河奔流而下,个体的生命在各种物理和思想上的病毒面前显得如此孱弱。科学更像一剂平凡的解药。甚至只缺少某个邪恶的科学家、某个马虎的技术员,就足以动摇我们延续了千百万年的主体性。如果所有人对此都无能为力,那所有人生存的概率也同样大。
我还得觉得营养学是一个巨大的谎言。公共卫生学家喜欢用「伤残调整寿命年」去衡量疾病的负担和生命的质量,试图从一些冰冷而不精准的数据中得到令人信服的因果论断,最后告诉大家多吃蔬菜,多活两年。如果健康一定要建立在牺牲之上,那伤痛才该是自然演变的正道。
偶尔梦到毕业后的那个六月,我被戴上最毕的光环,走到哪里都被赞誉,永远被寄予最大的期望,仿佛明天就会成为某份事业的栋梁之才。
可我还未从失败的人生中醒来,就眼睁睁地看着精神世界土崩瓦解。这个标签似乎足以解释所有的平庸和过错,我臃肿的身体、古怪的脾气、糟糕的实验、混乱的思绪和漫不经心,所有坏的理由都被粉饰成了好的论据。
可我对自己掌握的一切都不满意,也失去任何探索新生活和新研究的兴趣。只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阴翳窒息的十八岁,被威胁着捡起另一些无用之用,练习另一个领域的屠龙之术。
DALY DALY DALY
我一次又一次重复地面对这些概念,用诘屈聱牙的术语自我麻痹存在的意义,在一年又一年重复地抱怨中,生命望不到尽头,疼痛缓慢而永续。
III
从另一个角度说,「对未来有所期待」早已不是这个时代的主题。
也许是年龄的增长,也许是离开了某个特定的环境,我越来越少地看到打动人心的文字,也越来越少地听到关于真实世界的对话。我接触到的信息越来越同质,基调越来越单薄。每个人都透露着小心与谨慎,连无奈的调侃也不敢暗含隐秘的埋怨。
我不记得是在什么时候失去了这一切,什么时候一张白纸变得如此危险。我开始害怕陌生的敲门声,害怕座机号码的来电。我追问着话语的空间和未来的希望,只发现谁也无法为我带来牢狱之外的答案。
我对那里的印记感到深深的自卑,也无法处理这份割裂的认同。我走在另一个国度的街道,一时间分不清自己在流浪还是流亡。
我用很长很长的时间放下这份纠结。风吹哪页读哪页。我成为自己生活的旁观者,回避人心、人道和人生意义的讨论,也不再坚守信奉的价值、伦理和责任。仿佛只要铁拳还没有砸到自己的身上,就可以拥有容忍一切的大度。
也许这不全是坏事。当我回到楼下的抄手店,当我坐在爱人身边,当我还不甘愿做最后一代的时候,我开始接受起那份绥靖。
也许一个人的溃退不意味着所有人的失败,也许在今天的气候下,每一个人的妥协和堕落都可以被原谅。
我无法反抗墙,
“你府上是什么地方?”
一听了这一句话,他那清瘦苍白的面上,又起了一层红色;含含糊糊的回答了一声,他呐呐的总说不出清晰的回话来。
可怜他又站在断头台上了。
VI
有一天在肯尼迪学院,听到一位教授提问,如果QC为你提供三百万的研究资金和十五人的研发团队,你会想解决什么样问题。
我想到巧克力,想到椰汁,想到草饲牛乳和基因编辑,想到许许多多带着强烈个人偏好却有趣的产品,可我没想到她回答道
「我永远不会接受它们的资助」
我想这个世界还需要那样的人,需要他们在懵懂时便看穿成年世界的诱惑,在成年后却仍保有年少无可畏惧的初心。在学习规则、理解规则的过程中,他们拥有足够的支持和坚持,融入规则而不被规则同化,甚至还能改变身边的小环境里,为同样境遇下的他人带去厄运的规则。
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俗人,一个普通人,一个被举起来的人。可我无法不被那样的价值观打动。
我还有资格景仰那样的人,还有机会结识那样的人,还有可能成为这份传承的一部分。也许未来会有更多的打动我的事情,在我被生活的琐碎困住,在我认定一切反抗都没有意义的时候,当我抬起头环顾四周,也许还有更大的概率保持期待。
V
命运最终带我来到这里,它重新模糊了我与社会的边界,重新让我直面六年前的自己。它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在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我能够带来什么样的改变。
只是有时候事情发生的太快,对同一件事的感受转变得也太快,来不及写下来就消散了。原想要结尾在八月,可雪已经落下两场;原想要尽可能地保留完整的叙述逻辑,可还是删掉了太过坚定的词句。
也许我不能也不应该计算那些「本可以得到的东西」,也不需要绕过那些「本可以避免的弯路」
人总是在适宜环境,人总是觉得自己的生活还不错,觉得自己的学校还不错。在夕阳下的查尔斯河上,在枫叶林里的白山上,在这个像是楚门的世界,我是自由的,至少我是自由的。
当我爬上山顶的时候,我应该跳下去,而不是望向更高的山顶。
今天我站在也许是也许不是的山顶,看天色一点一点暗了下来。
谁的声音能抵达秋之子夜,长久喧响,掩盖我们横陈于地的骸骨。